梦里醒来
梦里醒来
福建 陈宗辉
一
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农历年底,干旱的家乡差不多半数的家庭没有过年的粮食。女人依旧一边扫尘清洗桌椅板壁,一边吆喝着孩子帮助提水拾柴;男人很少说话,有的闷闷地吧嗒着自产的水烟,有的低头搓手等着接烟筒,心里都苦苦地纠结着如何过年。
大约是二十五日晚上,我所在的生产队每家每户的户主在会计宗瑛家开会。会前约法三章:第一,分田的事不得外传,包括亲戚和至交好友;第二,上级领导如果追查,必须矢口否认;第三,如果有人被追责坐牢,他的家属就是全队的亲人。“没问题!”大家异口同声,并盖上红手印。分田开始,队长、会计联合提议,化整为零的方法,每提出一处田地,大家都要酝酿一番。水田和旱田、远处和近处、大丘和小丘如何搭配,水源怎么分配解决等等。每一片田地的肥瘦优劣人人都熟悉,分田放水跟每家每户密切相关。因此,与会的人充分发表意见,为了取得一致看法,又不高声外扬,不同意见的人面对面具体分析详细对比不同方案,还要看着会计写到本子上。经过三个晚上的反复讨论,分割方案形成,最后采取抽签的原始办法把田分到各家各户。
分田会议虽然秘密不透露一点风声,但是由大集体到一家一户的劳动方式怎么也隐瞒不了。正月二十九晚上,这天是我村传统的吃拗九粥的日子。大队书记、革委会主任和公社蹲点干部来了,仍然在会计家那个大房间召开紧急会议。大家的心提到嗓子眼,知道一个月来的事不成了,静静地等待着暴风骤雨的到来。书记唾沫四溅,詈骂队长:“你犯大错误了,知道吗?你这是反社会主义!”队长闭口不答,全队所有的人都不吭声。“老代表,你说,谁带的头?”“没有人带头。”老代表小声回答。“老代表”是我的大伯,他为人一向老实,厚道,这也是当时大队定他当贫农代表的主要原因。主任接着骂,仿佛是电闪雷鸣,洪涛拍岸,可是人人都沉默着,沉默着,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只有不听话的肚子里翻肠的咕咕声和裤裆里放屁声此起彼伏地应对着。
农村出身的蹲点干部老陈精瘦,春冬季节常常咳嗽。他想再骂下去也无益,就清了清嗓子作了总结:“晚上的会议非常重要,非常及时,是把大家带回到社会主义道路上来的会议。你们要知道,国家形势大好,天下形势大好。明天开始,一律由队长分配任务,按照集体形式出工劳动。你们有困难,大队不会不管,我们正向上级报告申请回销粮呢。”三个干部走了,二十几个社员还久久呆在屋里,不知是谁哽咽地说“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哇”?结果带出哭声一片。后来,我曾写过一首《虞美人·咏史》的词:
当年处处红旗舞,总说他人苦。忽听边境起枪声,得意国中依旧在游行。 民生自食无由保,徒有山河好。人间何事最悲歌,莫过强颜装笑煮空锅。
我还知道了山东的东明村、安徽的小岗村人也都做过同样的梦,我还知道了乡人的梦也是所有庄稼人共同的梦,我还知道了乡人的梦也是国家领导决策层的梦。
啊,梦里醒来泪滂沱。
二
转眼到了一九九三年,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买米竟然不要粮票,买布竟然不要布票,出外不要大队证明,特别是同姓青年男女可以自由恋爱结婚,这在我那无一杂姓的大队更是像一阵飓风,强烈地惊醒了坚定抱守“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人。这年七月,国家住房改革方案正式出台,按政策我把自己住的财政公房买了下来。简单重新粉刷之后,我把老母亲接到城里同住。暑假里,我还带老母亲到省会等附近几个城市旅游。接着,县办企业拍卖转为个体所有。
消息传到老家,乡人说:“现在不会动不动就说我们农民走资本主义道路了吧,以前被指责为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事,都变得再平常不过的了。”他们家里养的鸡鸭鱼兔猪羊,地里出产的细粮、菜蔬以及笋干、香菇、红菇、蕨粉等加工品,想自行上市出售,可是苦于路途遥远。他们盼望着、梦幻着,偏僻的家乡什么时候能通班车啊。
有了梦,就有了人生的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战胜困难的信心;有了信心,生活就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拖拉机进村了,小型手扶的,大型方向盘的,带来了化肥、果杂、棉布、日用百货;送走了一车一车的禽蛋家畜,一车一车的干货、木柴,还有旧木料等,接着,小四轮载客来了,班车也开通了,每天进出各两班。外出做工的人多了,男的,女的;上初中的溜生少了,考上高中、大学的人渐渐多了;赶圩的人更不用说,青年小伙子,大姑娘,以前看不惯女孩子到处跑的大嫂也穿起花裙子,跟男人挤在一个小小的车厢里高谈阔论。一个多年被人称作“瞎子”的大娘在儿女的带领下,到县医院配了眼镜,行走自如了;一个长期苦于“心痛”的老人,到县里作了胃镜检查吃了药,心不痛了;还有许多育龄妇女过去羞于启齿的毛病解决了,她们不再整天皱着眉头,而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开心心地生活了。
没有人强制破除迷信,可是相信算命、看相的人越来越少了;追寻现实生活的梦想的人多了,相信占卜问卦的人少了。明代叶向高曾写过一副对联:“安知住世君非佛,想是前身我亦僧。”是啊,这些世世代代的山里贱奴不也成了新时代的主人吗?
你看,梦里醒来出有车。
三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哪里还要三十年呢。参加过分田到户的人早已衰老,言语迟缓,有的甚至已经辞世;挤过拖拉机、小四轮赶圩的大姑娘和少妇大都也已两鬓斑白,有的作了奶奶或外婆,而挤在女人缝里的那些初中生分散各处,有的已在外地成家立业。只有那些出外打工一族把孩子放在偏僻的老家,托付给年老的长辈。他们只有每年春节回家一趟,那不仅仅是路远,更因为外面的工期拖不得。
渐渐地,有的人跟随子女进城带孙辈或安度晚年,有的长年在异地租房而居,有的在城郊办厂住上了倒班房。九十年代以后,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有力实施,严格控制人口的增长,乡村学龄儿童逐年骤减,村片小学快速撤并,乡村个体医疗诊所自然撤消。多少年来,心里坚守着“父母之乡去不得”的观念,留恋于“自种自收还自足,不知尧舜是吾君”的自然生活状态,可是,他们的心里又在追逐着新的梦光了。
七八岁的孩子要到四十里外上寄宿小学,老人要到几十里外的集镇去看病,家里来几个客人,办两桌酒席,也要骑摩托长驱几十里到集镇买菜。留守山村的人能不能也到不断扩容的城镇呢?乡村的人需要城镇化,“适彼乐土”,同样,未来城镇的美好生活也需要许许多多的乡村人啊。
人生不断追随着梦想,但又绝没有仅仅把它作为梦想,而是把它作为忽近忽远可以实现的目标。去年年底,我在集镇碰到八十高龄的堂伯。他告诉我:现在,绝大部分搬到集镇了,过不了一两年,将全部搬迁结束。短短几年中,办个体企业的带上兄弟姐妹一起走,不能同时走的逐个解决,有负担的暂时租住逐步解决,快着呢。“今天,我们这些“乡巴佬”,能在中心集镇安居落户,不少人盖了楼房,买了轿车,这是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从秘密分田到全村搬迁的变化,只经历了短短的四十年。再过四十年,不,再过十年,我们的小小山村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乡人的心中又有新的梦想了吧?梦想的色彩一定更美丽,实现梦想的时间也一定更短更短。
快,梦里醒来赋新词!
作者简介:陈宗辉,笔名牧云,1956年7月生,大学文化,副高职称,福建省楹联学会理事,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世界汉诗协会理事,《紫阳诗词》主编,《活水源》执行主编。出版有《牧云诗词》(上、下)《诗词笔法四十讲》《中学生作文程序设计》《闽师之光》《梦随月儿圆》《天堑通途》《生态教育之路》《尤商发展史》等18种。另主编诗文集、教辅20余种。在《名作欣赏》《写作》《中华诗词》《诗词月刊》《世界汉诗》《诗词百家》《文泽》等100多种报刊发表作品和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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